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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“吟风”而非“冷风”考述——点校本《明儒学案》勘误一则

1985年中华书局点校本《明儒学案》卷五十八《东林学案一》即卷首前“序文”中有“一堂师友,冷风热血,洗涤乾坤”等语。这段文字因涉及对明代顾宪成、高攀龙等东林人士讲学与评价,故被诸家广为引用,频率甚高。有的专治明史学者还以“冷风热血,洗涤乾坤”为题撰文论述东林学人思想精神。有的文献整理者还视此为定论,并用其来处理校勘古籍。如2004年10月中华书局出版的点校本《东林书院志》卷之十六后“校记”中“[八]”条下注云:“‘冷风热血',‘冷风'原作‘吟风',雍正本同。黄宗羲《明儒学案》五十八卷《东林学案序》作‘冷风'(中华书局版第一三七五页)据改。”

凡以上提及或其他类似如此引用种种,其实,都是疏于详审,草率从事,以讹传讹,不足为信。对此,有必要加以澄清说明。

 

据黄宗羲本人《自序》及其七世孙黄炳垕所编《黄梨洲先生年谱》,知《明儒学案》一书初稿“成于丙辰之后”,即编成于清康熙十五年(公元1676年),计六十二卷。从康熙中期之后,经海内诸家传抄翻刻,形成多种不同版本。从查阅情况看,无论是较早版本,包括其后重刊校订本等,在多数刻本中,凡是所及《东林学案序》内这段文字者,均系为“吟风”,而不是“冷风”。并且,诸刊本中“吟”字刷印笔划清晰,无任何一点模糊疑似之迹,极易辨认。只要稍加留神注意,一般不会误读。

一、《明儒学案》最初刻本为万贞一刻于清康熙三十年(公元1691年)。据黄千秋《跋》及郑性《序》称,“万氏(贞一)刻其原本三分之一而辍”。此刻实为残编。之后,稿本为郑性所得。郑于清雍正十三年(公元1735年)至乾隆四年(公元1739年)历时四年,将万氏未竟部分续刻完毕。郑氏之父梁系黄宗羲弟子,其祖溱系黄氏好友。他刻此书已年过七旬,倍加审慎,又筑阁藏书。人们称此初刻足本为“二老阁本”。该初刻本内《东林学案序》中所及该段文字即作“吟风”而非“冷风”。

二、据贾朴《跋》语称,他受其父贾润之命刊刻《明儒学案》一书,“工起于辛未,竣于癸酉之孟春。”即刻成于清康熙三十二年(公元1693年)。国内收藏单位著录为“清康熙三十二年(公元1693年)贾朴刻本”,有的著录为“清康熙三十二年紫筠斋刻本”。贾朴这一重刻本,即称为“紫筠斋本”。这一版本开刻之初,当时黄宗羲已高龄83岁,虽年迈卧病,尚亲自过问指点修改书稿,并为贾刻作序。仅过两年,即康熙三十四年(公元1695年),黄宗羲即病逝。需要指出的是,贾朴这一刻本是经黄氏生前认可裁定的,其书内所及东林讲学这段文字记述仍同“二老阁本”,还是“吟风”,并非为“冷风”。这也足以说明,“吟风”一语完全出于黄氏本人撰书始创初衷,是直抒胸臆。故仍保持原稿内容,未予更变。

三、清雍正十一年(公元1733年),无锡初刻的《东林书院志》卷之十六所收录黄宗羲《东林学案序》一文中依原著仍刊作“吟风”。从刊刻时间判断,《东林书院志》编纂者当时所引用的不可能是“二老阁本”。因二老阁本一书后面三分之二内容包括《东林学案序》在内,其刻成时间在雍正十一年(公元1733年)《东林书院志》刻竣之后,当时当然见不到二老阁本内容,因此无法引用。《东林书院志》编纂者当时所参照引用的很可能就是紫筠斋本。因该本刻成于康熙年间,已在社会流传多年,雍正年间人们自然可以看到。

紫筠斋本虽属重刻,但也是国内公认的较早刊本。而且有关《东林学案序》一文较早被《东林书院志》编者所引用。并一遵原著,文字内容准确,没有出入,这是需要加以肯定说明的。

四、清雍正十三年(公元1735年),紫筠斋本又经贾润之孙贾念祖重印,其中有关东林讲学这段文字,仍旧为“吟风”。

五、乾隆年间编成的《四库全书》中所收《明儒学案》一书,系据山东巡抚採进的紫筠斋本抄录。四库编修者在其导言中标称:“缮写工整,初、复校倍加审慎,讹误较少。”但细阅其中《东林学案序》全文,发现其中个别文字有被精心斟酌改动处。如改“与国运终始”为“与国运始终”,改“于东林无与”为“两先生于东林初无与也”,改“毅宗之变”为“甲申之变”,等等。但“吟风”一语,悉遵原作,未予改动。说明誊写笔吏尚能认真按照原文抄录,这一点还是比较谨严的。

六、清光绪七年(公元1881年)重刊本《东林书院志》,是完全按照雍正十一年(公元1733年)原刊本进行翻刻的。据光绪刊本内赵棨《跋》中称:雍正本“其原书残缺处,不敢臆补,悉仍其旧,恐贻窜乱之讥也。”其实,此话也不尽然。因系重新翻刻,对原版中有明显出入者,还是予以更正。如改雍正本《凡例》中“再得艸庐”为“再得草庐”,改雍正本卷之一中“门前木坊一”为“门前本坊一”。因雍正年间,东林书院大门前原明代被毁石坊此时尚未恢复,姑树以木坊替代。至乾隆初,才去木坊,重树石坊,复其原貌。故光绪刊本中称其为“本坊”。另外,雍正刊本中卷之十《黄石斋先生传》中称黄“殁后,家人得其小册,自推终于丙戍,年六十二”。在干支纪年中,按常识无“丙戍”排序,“戍”显系误刻。检《明史》卷二五五《黄道周传》:黄被“学者称为石斋先生”,“终于丙戌,年六十二”。光绪刊本将其卒年改刻为“丙戌,年六十二”,这是对的。从上述中可知,光绪重刻本《东林书院志》较雍正刊本并非“悉仍其旧”。而是将不妥、不实或有讹误衍夺处,随即更正。但在《东林学案序》一文中,的确是“悉仍其旧”,完全按雍正本翻刻,只字未改,原为“吟风热血”者仍其旧。因重刊者认为,原刊序文内容是完全正确的,故无必要更动。

七、清光绪初年,因《明儒学案》一书久未刷印,慈溪冯全垓决意“志行是书”,几经探问联系,后出资从郑性后裔处购得二老阁原板携归,于光绪八年(公元1882年)春,经“修其疏烂,补其缺失”,比较仔细整理旧板后进行重印。这个版本被称为“二老阁重印本”。书中所及东林讲学这段文字仍为“吟风”,而不作“冷风”。

八、清光绪十二年(公元1886年),“二老阁本”又经重修补印,该刊本见藏上海图书馆。书中所及东林讲学原话仍用“吟风”,未曾作别的变动。

九、为了便于对照比较,我们还分别参阅了《明儒学案》稍后几种印本。其中,有清光绪二十八年(公元1902年)上海文澜书局本,光绪三十一年(公元1905年)杭州群学社石印本,同上年上海涵芬楼排印节录本,以及民国五年(公元1916年)上海文瑞楼参照“二老阁版”的石印本等。在上述诸版本中,虽时间先后不同,刊家有别,但在《东林学案序》内,均无一例外,一律全都刊作“吟风”。这种垒同一致,并非巧合,而是表明原作本来文字如此。

从上述检索情况看,从清康熙中期至民国初年近二百余年间,黄宗羲《明儒学案》原著中“吟风”一语在国内学术出版界被广为认可传播并一直为正确承续延用。这是有稽可查不争的史实。

黄宗羲是明末清初著名思想家、史学家。其父黄尊素为东林名士,在明末东林党事件中被阉党诬陷迫害惨死诏狱。黄宗羲本人系复社中坚人物,反抗宦官甚力。他的业师刘宗周曾亲自从浙东至无锡参与东林讲学盛会。黄宗羲在撰写《东林学案》中,对东林当年人物、史事、思想、学脉渊源等,皆如数家珍,罗陈有序。他对东林讲学当有更深认知与体验。他用“吟风热血,洗涤乾坤”之语,称颂东林师友志士在东林书院,济济一堂,以吟诵经书,力倡廉正学风,胸怀满腔爱国至深热情,孜孜从事讲学,以针砭时弊,振兴吏治。这是完全符合当年东林讲学时代背景与实际情况的。《东林会约》中提及讲学情形云:“或参身心密切,或叩诗书要义,或考古今人物,或商经济实事,或究乡井利害”。参会之人,不分尊卑,不图科名,主要以文会友,以友辅仁,强调实学实益,以拯时救世为主旨。据《高子遗书》卷一,高攀龙认为“学术者天下之大本”。力主并强调要通过讲学来“正学术”,以“正心术”,进而达到“正政事”的目的。这些举措主张对朝野影响极大。据《东林书院志》卷之二十一《轶事》记载:明万历三十七年(公元1609年),顾宪成主持东林讲会达到鼎盛时期。当时人就称颂:“此会为东南领袖,风动一时,真千古一事矣。”再者,《东林书院志》卷一中,有清康熙年间观察使刁承祖崇尚赞叹东林当年讲学之风,为题书院依庸堂匾曰:“风闻百世”。另外,《明史》卷二三一中指出:“当是时,士大夫抱道忤时者,率退居林野,闻风响附,学舍至不能容”。还有,清乾隆年间,江宁程嗣章所撰《明儒讲学考》中称东林云:“朝士慕其风者,多遥相应和”。这里的“风动”、“风闻”、“闻风”及“慕其风”等,即均指东林刻意倡导的淳正学风。这些可与“一堂师友吟风”相呼应。另外,顾宪成在《泾皋藏稿》卷五中说他自己“生平颇怀热肠,何能耕闲钓寂”,表示要全力以赴,“收拾精神,并为一路,只以讲学一事为日用饮食”。另从《顾端文公年谱》中,可以看到同时代人称赞顾宪成虽里居讲学,但能“粹然一归于正”,并“以天下安危为己任”,“忧时若疾痛,卫道如饥渴”,其“爱国之至”、“之深”,都是他人无法比拟的。所有这些,均可与“热血洗涤乾坤”参照对读。

关于黄宗羲称赞东林讲学“一堂师友,吟风热血,洗涤乾坤”这段话,有的句逗为:“一堂师友吟风,热血洗涤乾坤”。如此处理,文句亦通。因语意前后呼应,更显通顺合度。如改为“冷风”,全失撰者本意,亦有悖东林讲学胜举。

那么,黄宗羲书中的“吟风”一语怎么后来被改为“冷风”的呢?这一讹误主要出在清道光年间。

清道光元年(公元1821年),会稽莫晋用紫筠斋抄本为底本,再据万贞一原刻本重加订正,重新刻成《明儒学案》一书。莫晋所刻被称为“参订校正本”。又被视为“善本”。但“善本”不慎,虽称文字内容经过“校正”,实际疏误不少。该刊本中最突出的一个瑕疵就是在《东林学案序》内随意将“吟风”一语擅改为“冷风”,而且又不作任何校订说明。以致造成讹误流布,延及后世。

其中,国内因袭传播道光刊本讹误影响较大一家,当属中华书局。1936年,上海中华书局辑印《四部备要》一书,所选古籍三百余种。此实为一项功德无量文化工程。其中《明儒学案》亦收录于内。据称也曾参校其他版本,但主要依据道光间莫晋刻本排印。可惜在《东林学案序》内,仍沿用“冷风”一语,其错误并未得到校改纠正。以致造成以讹承讹,一误再误。

1985年10月,中华书局又推出点校本《明儒学案》一书。点校者在整理说明中云:该书主要“以二老阁版一八八二年冯全垓印本为底本,校以紫筠斋版一七三五年印本及一九三六年《四部备要》据莫刻排印本”。由此可知,点校者见到上面三种版本内容。其中前两种版本内有关《东林学案序》里均作“吟风”,只有《四部备要》排印本中作“冷风”。这一明显歧异不同,点校过程当亲目所睹,这是毋庸置疑的。但为何视而不见,避其不谈,竟不着一语进行必要解释呢?这种缺失遗漏是不应该的。校勘古籍,贵在订正。前人有不虞闪失处,后人不应轻易放过。更不能重蹈前人故辙而不究其所从来者。假如另有他情,仍要坚执个人一己之见,也应申述说明,使人知晓原委,好有所取舍选择。否则,仍承其讹,任其流传,似有误导视听之嫌。这点尤不足取。

总之,通过比较国内现存《明儒学案》有关版本,感到黄宗羲在《东林学案序》中所拟“吟风”一语涵义深邃,别有一番出新创意,使用确当,切合实际,并非改为“冷风”这一普通用语所能取代。而且两者语法结构亦全然不同。因此,对“吟风”一语确认不疑。为正视听,引起关注,谨略呈浅见如上,敬请识者指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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